山遥海阔 喧嚣恬淡自随心;
红尘祭酒 宜书宜笑泯恩仇。

[喻王]西风不相识 [完]


——

       他抽走王杰希右手上那只自己送过去的羊皮手套,手心贴着手心感受着一点点透过来的暖意。他争取来的,他铺成的路,许是从半年前在荣耀堂会上的第一眼,就奠定了未来的走向。

                                                     ——插图by 深小草  


章一

 

  十二月初,下了那一年最冷的一场雪,没有预兆得盖满了大半个京城,街亭廊苑旁的银杏落了遍地的黄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太阳照在上面的时候尤其惹眼。

 

  微草学堂的王杰希校长快步走出两层小楼的时候,蓝雨洋行的车刚好开到跟前,车窗摇下,露出喻文州的半张脸,从车里递出一双高档的羊皮手套。那人用一贯吻合的语气轻描淡写了骤变的天气,慢条斯理地补上了此行的重点:“洋行新到的舶来品,与你合衬。”

 

  王杰希想着自己赶时间,也就没和他客气,揣在外套口袋里就继续朝前大步流星。至于为何开在东街的蓝雨洋行大掌柜的车又不小心打顺道路过了他西街的宅子,他已经懒得去头疼了。

 

  去年六月初六,犹记得微草学堂的王杰希持着令牌长身而立在荣耀堂会。联盟二十五年夏,原本持着堂主令的百花酒楼大当家逢了变故,二当家原本还想独撑大局到六月六,等尘埃落定了再作计较,奈何天不遂人愿,终是透支过甚,一不留神让微草得了空子。七月提交议案修缮学堂,八月提拔文职进入政府要害部门,王杰希在短短的一整年时间里忙了个脚不沾地,终于让人世人觉得这个似是而非的国度的传统大概还有救。

 

  荣耀令在外颠沛流离的大半年,各家争夺。王杰希面子上似乎忙得已经没空看顾这一年“荣耀”在自己身边的归属权,五月时,突然出手将令牌圈回了自己的势力范围。王杰希仍然盘算着他对这个学堂与这个国家的长远计划。只是到了六月初六,站在厅堂里的人却又是个新面孔。

 

  自古文人和商贾便势不两立,邓复生瞅着蓝雨洋行的新掌柜喻文州那张挂着拂柳春风般惬意的笑脸,盛怒之下终究不好发作,举起几案上的青瓷茶盏一饮而尽,又倾着茶壶一连灌了好几杯。

 

  终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王杰希进门时着了豆青色的长衫,风度依旧地和众人打了招呼,施施然坐下,一双犹有异像的眼睛却毫不避讳地盯着喻掌柜上下打量。有传言说蓝雨的大掌柜是一位心思慎密行事稳重的人物,唯独与人打算盘合计货款时有如拨弄琴弦一般慢条斯理的节奏。十成十得不像个经商之人。而合作的时间久了,往来的客人都对此习以为常。王杰希想起了这些,视线便落在了喻文州的手上,十指连着掌纹,托着金红相间的荣耀令尤为刺眼,却又一点都不像带过伤。

 

  他瞅着喻文州的时候,喻文州也在看他。六月初一,他让黄少天乔装出门,伺机而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微草的荣耀令掉了个包。如果一切都照着既定的计划,王杰希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不会早于昨夜,只是此时此刻看王校长的反应,哪里都不像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样子。厅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各自喝茶打照面的当口,王杰希却扶着黄花梨木的太师椅,犹自闭目养神着。挺直着的肩背和座椅保持着一定的空隙,喻文州觉得这人大概是真的累了,却又不能去休息,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心疼。

 

  堂会里主事权的交接总是简单明了,大半年过去,洋行原先集中在港口附近的生意早就在东街遍地开花,蓝雨的行事风格自从魏掌柜带着“一家独大”归隐后,便一直是在喻文州的掌控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连带照顾着嘉世舶运等几家的生意,都处得相安无事一派和气。于是他前一日得了叶秋给的消息说东街有处铺子地段尚佳,便想来看看。这是半年来喻文州第四次见到王杰希,两人对彼此为人处世的惯常手段都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省去了不必要的寒暄客套,喻文州直接把手边的礼送了出去。

  

    京城太大,司机又不太熟悉东街。等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停在了铺子门口,喻文州哑然失笑,“早知道,你刚刚就该跟着王校长后头开。”坐北朝南的街口,斜对过便可见“微草学堂”的牌匾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而跟前的店面原本是座旧宅,几经改建斑驳的外墙依稀还看的出点红墙绿瓦的痕迹,屋里是老式洋房的典型格局,沿着旋转的楼梯拾级而上二楼和三楼都有极好的采光,喻文州心想就是这儿了,等签了地契就着手翻新,赶着正月十五荣耀堂会一年一度的聚会和延续到二月初一的公众开放日。对第一次把生意做到东街来的蓝雨来说,无疑又是一个绝好的宣传机会。

 

  出门前通知了铺子的旧主,此时人还未到,喻文州就站在在二楼的窗边远眺,正好看见王杰希拿着教案走进了教室。

 

  此地甚好。

 

  也不能说王杰希消息滞后,似乎有人是有意想给他制造一些的状况。于是从叶秋船长嘴里听说最近在学堂对过的空宅里大兴土木的是蓝雨洋行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儿了,王杰希很是意外,回过味来他反倒挑着眉有些笃定地问叶秋:“你该不是没和喻文州说,那间宅子闹鬼?”

 

  “嘿,大眼,咱可把话说明白了,喻老板要东街的铺子,哥只知道这一处,其他的有的没的哥一概不知~”叶秋叼着烟杆得意地扬了扬唇角,“再说了,你一个教书先生又不是算命先生,这些神神鬼鬼的少信,否则多影响你们微草学堂的声誉啊。”

 

  王杰希看着叶秋一脸好不得意的欠扁样,习以为常摇了摇头,谨言慎行应当不算是助纣为虐吧?何况半年前喻文州还暗算走了自己手上的荣耀令,王校长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文州文州,你知不知道我们买的东街的那个铺子以前闹鬼?”

 

  “知道啊。^^听说是个很可爱的生鬼,旧宅前一任房主家的千金吧,可惜了。”

 

  “……”黄少天觉得,自家的大掌柜真是深不可测。

 

  生鬼生财,小鬼护宅。到不能说喻文州笃信鬼神论,挖了这一套背后的说辞来不过是为了安抚知情者的情绪,旧宅无论地理位置和朝向都属上佳。他的生存之道原本讲究的就是因地制宜,事在人为,犹如蓝雨的基石,稳妥又知变通。

 

   数日后,喻文州正在验收一楼的店面,远远就看见两个脚夫合力抬着一个犹如水缸一般宽口的瓷盆摇摇晃晃地朝门口一放,他出去一看,是一口景德镇的鱼缸,缸里还养着三对半大的锦鲤,其中有两只似乎对一路上的颠簸颇为恼火,摆了摆尾巴溅出的水还弄湿了他的鞋面。不禁有些失笑。

 

  “是对过的王校长让你们送来的吧?辛苦了。”喻文州签了单,想着王杰希这人总是这样,连回个礼,都那么恰如其分得妥帖。

 

章二

  

     微草过了月中就放了假,学堂一下子空了下来,唯有邓复生和王杰希偶尔出入,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年前王杰希最后一次见着喻文州时,他正一脸认真地听叶秋说着话,时不时地四目相接,眼里有熟悉的笑意,嘉世的舶来品一直和洋行合作得很不错,互通有无也才有了如今这东街第一楼。虽然和嘉世立在码头的三层红砖新楼不能比,仍是方圆几里,除了红墙绿瓦的微草学堂以外最别有韵致的一处景致。两人说着说着,临得近了,影子几乎被斜阳映成重叠的暗影,王杰希才打起搁在门房的伞,还未来得及感叹这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事,愣了会儿神。眼前是蒙蒙细雨,身后是霞光漫天,却听见有人喊他:

 

  “王大眼!”那只能是叶秋了。

 

  其实王杰希一向是个乐意交叶秋这个朋友的,放眼整个京城敢开着一条大船只带三两水手就出海,还能载得满船洋货回来的本事,除了嘉世别无分号。走过了着百来米的青石板路,快到跟前时却见喻文州站在门廊下,俯着身,慢条斯理地喂着那一缸锦鲤。叶秋蹲在那青瓷鱼缸旁把手伸进缸里扰着一池灵物的清净。等王杰希到了跟前貌似不悦地收起了伞就要问候叶秋的手肘,果不其然被叶秋嬉皮笑脸得回避了,直起了身。

 

  喻文州边接着喂鱼边递了一袋鱼食给王杰希:“听百花楼的张老板说,这些锦鲤一日两餐,一餐两袋就够,还挺省事。”叶秋一听乐了,回了句:“你还特意去问张佳乐,嘿,行啊!你原是准备把这缸子里的都喂成他们楼里那条游不动的金龙鱼么?!”他促狭地把还有点潮湿的手掌往王杰希肩上拍了拍,“喂,大眼你可以啊,和小一辈相处得不错嘛!”

 

  叶秋说的是荣耀堂会里的辈分,当年堂会初具规模,是叶秋、魏琛、韩文清等几人挣下的。风风火火地折腾了大半年,进展很是不错,久而久之就连当局都不得不买他们几分面子。只是后来魏琛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草草退出。在叶秋看来那同一辈儿出道的几个主事比起争夺荣耀令时兵不血刃的竞争对手,更像是随时能为了更大的利益互插两刀的兄弟。

 

  王杰希接过鱼食也洒了一些,两人头顶对着头顶,却是谁也没碰到谁,就保持着那么一丁点的安全距离。叶秋百无聊赖地摸出了烟杆点上了火,边逍遥着边吐槽旁边两个不知道千金易得闲聊可贵的年轻后辈。“你们年轻轻的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么?学什么小老头装什么深沉?”还未及再抽上一口过足瘾,从前院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一个穿着明黄色夹袄的年轻人。

 

  “嗨嗨嗨嗨嗨!叶老不羞的你说我们喻哥什么坏话呢?!别以为我们朝你进货我就不敢修理你,敢不敢来和我单挑?!”蓝雨洋行的二掌柜黄少天,一贯的巧舌如簧,而如今又像一阵风似地刮进了屋。叶秋没等他第二句话接上,就给过去一肘子,被黄少天避开了,也打断了他的话头。黄少天刚要发作,就被叶秋顺势勾住了脖子拉到了一边。

 

  “怎么着?找哥单挑?哥有那个时间你还没那个技术了,再练个把年吧你,没事和你们喻老板学学,成天咋咋呼呼得搞得人还以为我们荣耀会堂收童工呢。”“切!叶秋你年纪大了吧?老糊涂!我们洋行里何时需得忌讳这个?哦,说起忌讳,嘿你什么意思啊,点一栋死过人的楼给我们做生意?喻哥说是说不碍事,你老实交代,到底晦气不晦气?”

 

  等黄少天终于从叶秋的臂弯里挣脱了出来,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看见叶秋又抽上了,远远地离烟杆几分距离,皱着眉往喻文州那边靠了靠,“去去去,大烟鬼,就知道害人。”

 

  王杰希瞧见叶秋和他们如此要好倒是有些意外,刚想让叶秋给个头绪就听喻文州不紧不慢得打开了话匣子:“少天和从前的魏掌柜颇有渊源,据说是正月十六被魏掌柜带到堂会上的。你也知道堂会的规矩,正月的后半个月就是广开言路各家同台的热闹日子,少天那时候就很能说了,洋行里的老人都觉得他有经商的天赋。”

 

  “说起这个,马上又要到正月十五了,今年你有准备把堂会的活动挪到这里来吧?”王杰希觉得喻文州一定早就把一切都安顿好了。

 

  “是啊,趁着这个空档把那间老屋修一修,也给我这西边的市口涨涨人气。”他终于撒完了手上的鱼饲料,站直了身体拍了拍手掌,假想中的粉末落进鱼缸,还有几条锦鲤意犹未尽地凑上来,月牙白的厚料长衫在王杰希俯视着一池锦鲤的余光里一晃而过,“这半年都承蒙各家照顾了,尤其是叶秋前辈,进货出货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我觉得我这人运气应该还是不错的。”

 

  他这是在调侃自己前两年的一桩轶事,王杰希对此倒并不知情。

 

  “所以托王校长的关爱,给我这儿福上加福了。”锦鲤聚气招财,那时候的生意人,对风水之事多少还是有点讲究的。王杰希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看着时候不早了也准备告辞。喻文州身上的儒雅的书卷气,让他很容易生出几分似是而非的感慨。偏又是个精于算计的生意人,平添了几分疏离。

 

  他正要离开,叶秋后脚跟了上来。“大眼,送我一程呗。”其实太阳雨早就停了,叶秋被黄少天缠着非要比划两下,还记得之前几个月争荣耀令的时候,叶秋还真得就这样那样把黄少天修理过一次,结果老魏隔天就要找他算账。从此他遇到黄少天总是能避就避,实在避不过再比划。本来么,让这聪明小子机灵蛋摸到太对多付自己的诀窍,到时候打起来就更难对付了。像叶秋这种挣过天下走过江湖的老狐狸,又怎么会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索性到了洋楼张灯结彩,开门迎客的那日,天公赏脸给了个大晴天。王杰希打着身暗红色的马褂和邓复生谈着来年的新计划,快走到街口了,老远就看见喻文州仪表堂堂得摆出了东家的姿态,总觉得有那么点碍眼。邓复生则更是惦记着,又怕让人看出来说微草学堂的人小气,不好发作。临到楼前,喻文州看见王杰希,眼神里便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那个如骑士一般忠厚的老实人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没有丝毫驻足的,往屋里去了。王杰希自己都觉得老邓未免失了礼数,正要和喻文州致意,却不防被喻文州一下子抓住了手腕,后者侧身往前跨了一步,半个身子挡在了他前面。王杰希抬眼往门口望去,是蓝雨的第一任当家魏琛并过去的几个兄弟,不请自到了。

 

  这是王杰希第一次见喻文州这样不假思索地作出防御的姿态,似乎他和魏琛之间纠葛极深,让人甚至无法窥得其一二,时间和空间就好像突然凝结了,直等到老魏夸赞着向前迈出几步之遥,提着喻文州的领子拍着他的后背念叨着“后生可畏,真是后生可畏。”喻文州握着王杰希的手才终于有了放松的迹象,脸色趋于缓和。

 

  他试图找回自己冷静自持的声线,片刻后便不动声色地放开王杰希的手腕。一如往常地向魏琛嘘寒问暖起来“魏老大,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他亲自替魏琛解下风尘仆仆的外套,“久疏问候,您不会怪我吧?”边说着,他将外套递给了一旁的侍者,侧过身转而向魏琛引荐起了王杰希。”

 

  “这是微草学堂的王校长,魏老大您见过的吧?他也刚到。”

 

  “两年前方士谦带他来的时候,还未见此气度。”魏琛似乎眼神已经不太好了,半眯着原本就不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王杰希,“不错,去年在政府报告厅也还见过你,怎么今年,就放水了呢?”言辞之间似乎对他临到头失了荣耀令未得连任一事很是不满,这让王杰希在脑海里迅速地回放起了那些道听途说来的风言风语。在场的人无不面色有诧,只有喻文州,还能笑得出来,打着圆场,“魏老大又说笑了,那会子是少天机灵,才……哎!少天!”他余光恰好瞥到黄少天往门口走来,便略微提高了音量,黄少天是看到门口的动静才出来照应的,没想到却是看到了自己的大恩人魏琛。

 

  “等过个十年了还是这么笑你!运气!”这是那一日,魏琛在喻文州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黄少天随后果然非常效率地支开了这两人,没大没小地围着魏琛“魏老大来看看我们的门廊!怎样?!气派不气派!走走走,我再带你去楼上开开眼,我们这儿好东西可多了我和你说,绝对比叶秋那儿的仓库还齐备。”

 

  按理说王杰希早就该找个能脱身的当口把自己从这蓝雨洋行的内务里摘出来,脚下却和生了根似地没挪开半步,亲眼所见的场面和略有耳闻的消息在脑海里迅速地生成了几种可能的境况。他略有所思的时候喻文州就那么看着他,不经意地凑上前去,贴在王杰希身侧小声说着:“嗨,让你见笑了。快进去吧,老邓等你好久了。”

 

  ……

 

  这也只是那日里数个插曲之一。小洋楼里很快人头攒动起来,这种西式的冷餐会,要说这首府还有哪家能办得比蓝雨更气派,恐怕是没有的。总有人向陶轩问起叶秋,得到的回答仍是一如往常的“没有来”、“在船上”、“又准备出航呢。”倒是苏沐橙在他身旁恬静优雅地站着,偶尔与人攀谈几句,总让人印象深刻。

 

  这个堂会和当世其他的重要领域一样,男人掌权是司空见惯的事。苏沐橙之外,也只有烟雨茶楼的楚云秀有那个资格和众须眉比肩。说起楚云秀却也是个奇女子,沏得一手好茶,又精通琴棋书画,只是爱穿男人们的西式衬衫与马甲,除了在茶楼里大多时候还能见她作一作小家碧玉的打扮,一出门十有八九的需是马裤配马靴。王杰希个人很是欣赏这样的新女性,谈天说地的闲暇里,便有意想邀她去学堂开讲座。楚云秀也是个豁达的人,当即答应了,说年后就可以筹备起来。

 

  许是一日里见到了很许多旧友,魏琛很快喝高了被人扶了下去。有些人早早得来了又早早得走,忽然门口有人喊“张新杰”,喻文州、王杰希、李轩等几个人最先察觉了,等喻文州走到门口,众人的视线也跟了过去,王杰希似乎察觉到了周围的人对喻文州由潜意识下的青睐而产生了关注的提升,继而充耳不闻地去拿吃食。

 

  本料着也不会有出什么大事,却见片刻之后张新杰被喊了出去,接着是他的上司韩文清。门口求助的少年家里的弟弟生了急病,偏这一日街上的医馆没几家开着,又听说他们的校医兼副教官张新杰在洋楼里作客,便摸了过来。韩文清对眼前的少年似乎没什么印象,向张新杰投去了询问的目光,“是今年新招进后勤科的安文逸,我代过他们的课。”按着军校的制度,除了偶尔的突发状况,韩文清和张新杰都已经很少能直接接触到这些“新鲜血液”了。

 

  “那就快去,别耽搁了。”有了韩文清的首肯,接过喻文州递来的急救药箱,张新杰和那个少年一前一后出了门,喻文州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再遇上王杰希时,他张口就问:“你有方士谦前辈的消息么?”

 

    王杰希先是一愣,接着黯淡了神色,他抚了抚袖口的皱褶似乎在想这个冷不丁的发问该从何说起:“方先生于我有大恩,然微草学堂亦不能阻其去留的。”他拿捏着措辞,堪称谨慎,因而言语之间又有了些许疏远,“上一次听人说提及,说是去了帝国首府,所为何事却是不知道了。”

 

    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里,方士谦就是像是一个高深莫测的隐士,换着不同的身份,暗地里帮衬着王杰希和他的微草学堂。喻文州原本也有备着给方士谦送一封拜帖,既是连王杰希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便也打消了念头。

    

    想来王杰希或许也面临着和喻文州类似的难题,如同魏琛之于蓝雨洋行的余威。年少有为是好,但才华与天赋,偶尔还真的是把双刃剑……,然且一己之力终究单薄,究竟要如何与这时局周旋,许是想到了什么,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做声了。

 

    喻文州临走举杯示意,两人就各自散了。喻文州毕竟是当天的正主,少不了找他敬酒碰杯套近乎的。想来出道至今不过两载寒暑,在整个京城却有着极好的名声,不似商贾的做派在民众的口中传出了儒雅书生的口碑,也常有人拿他和王杰希比较。几个轮转下来,人声鼎沸间,一楼早已不见了王杰希的身影。

 

    锦鲤不知事,跃池恣意游。

 

章三

 

 

    隔天果然很快传出了风言风语,说蓝雨内部矛盾依旧,黄少天被夹喻魏两人之间,堂堂二掌柜都不知如何自处之类。只是通常对着这种八卦,当事人却是最不以为意的。黄少天压着顶帽子在茶楼听着街头巷尾飘进来的议论,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自家的喻老板真是太可怕了。简直连路人都不放过……

 

    “文州,你和我说说呗,我送魏老大回去以后都发生了点什么?怎么突然你和隔壁的王杰希就……呃,我是不介意你那点事儿,可你怎么就看上他了?”黄少天仰面靠在二楼的躺椅上晒太阳,惬意地敲着二郎腿,一小片花窗玻璃上投下来的那点阳光正好照着他白颜色衬衫前胸的那一片儿,他是来求正经八卦听的。此时喻文州正在慢条斯理地刻着一枚玉石印章,光洁的籽料,新添了些痕迹,显是作业刚开了个头。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极漂亮的手腕,戴着一个鸡血石做的镯子。

 

    后来王杰希推托了借口上到楼上小憩,小洋楼二楼的陈设倒是更接近堂会老屋的风格,黄花梨的桌凳,黑檀的书架,茶壶茶具简册典籍一应俱全,还有个别致的躺椅,叶秋正大喇喇地躺着补眠,听见动静扭头看见来人一大一小的眼睛,装出了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拍了拍胸口:“大眼啊,你吓到我了。”王杰希见他又是这样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也往他跟前一坐。

    “前辈和蓝雨的老掌柜应该很熟悉吧?”他还是第一次见喻文州这样戒备全开的模样。

    “老魏?哥和他是不打不相识啊。”叶秋打开话匣子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摸出烟杆,“等等,先和我说说老方,他有来信说帝都那边探到什么音讯没?”

    王杰希摇头。

    叶秋低头默默抽了口烟。王杰希猜他或许又在心里规划着新的远航,立刻想起了更为紧要的事,“嘉世最近还好么?听说码头上的人都换了一批?”

    “呵,这你就甭管了。”似乎是烟斗烧得差不多了,叶秋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纸包,两条手指从里到外那么一拨弄,抽上两口,新添上的烟丝上就一点点着了。

    “明年面上不会有太多货从蓝雨走了,陶轩准备自己做,我不拦着。”嘉世似乎混进了帝都来的探子,叶秋还不准备把这事儿挑明了说。“楼下那小子对你不错啊,当你自己人护呢,看把老魏给气得。”王杰希愣了愣,心想原来叶秋都看见了?

     “我看你对他也挺上心的。老魏当初算是被他碾跑的,使的偏不是那些个见不得人的手段,喻文州有管事的天赋,虽然账上的事儿上勉强算是短板,形象气质也不太像是那么回事儿,可他就是能把人噎得心服口服。故而老魏至今咽不下这口气,哪会给他什么好脸色?”叶秋坐久了,起身拍了拍掉在西裤上的那一星半点的烟灰,王杰希心想你这形象气质也挺不像个船夫的啊。

 

    “说哥什么坏话呢?你看你眼神一个不对就能让人看出来。还嫩着。”叶秋伸手拍了拍他肩,“不过要我说喻文州都那么明显了,王校长若是无甚意思,可别误了人大好青年。”

    “我也算是看着你们各自入的行。”

    王杰希有种错觉,今天的叶秋似乎特别的老陈,甚至有种隐藏在沧桑的神情之下的……悲伤。他一时没接上话,只是有点犯怵地看着叶秋,同性之间的那么点事,在这个时代因为西化的教条主义越发得为人所忌讳了,他从没料想过会那点不温不火有意无意的试探,会先被一个“外人”点破。

    “我先撤了,否则待会儿该有其他人找上来了。记得帮我解围。”这人又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不正经,把西服搁在肩上撩起袖子就准备脚底抹油翻窗下楼,连告别都没有。

    

    世上的人总习惯对身边点滴的小事视而不见,被宽容,被保护,被期待,被改变,日子久了就成了习惯。他们这群人里喻文州,张新杰,肖时钦,和叶秋四个人是最琢磨不透的,行事里潜藏着一层又一层的深意。王杰希却能读得懂喻文州,一次两次还能算做是巧合,而如此顺水推舟的进展,只能说是彼此都有意为之了。而叶秋,也一定是曾遇上过能读懂他所有深意的人……

 

    喻文州把最后一拨人送出大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宽敞的主干道每隔几百米都亮着样式古朴大方的灯,他喝多了点酒,落下最后一道锁,两手空空得准备边散着步往住的地方走。拐过微草学堂门口的时候,远远就依稀看见路灯下有个人影。王杰希抱着臂靠在灯柱旁,瞧着这个平日里文绉绉的生意人带着点醉态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喻文州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脚步有点浮,通常情况下这样走上二十来分钟就该醒个大半了,且这个钟点街上已罕有行人和车辆,方圆三四公里的地界只有星火商铺和医馆还亮着值夜的灯,视线里出现王杰希清晰的人影时他先是停下了脚步,以为自己醉得厉害了,就搓了搓脸,又揉了揉眼睛,这就令王杰希不禁有些莞尔。视野里那个总是下意识去在意的人影并没有消失,反倒是自己露出的窘态被人瞧见了,他索性不再约束着,擦肩而过的时候勾住了王杰希的手臂。

 

  “特意等我?”印象中王杰希很早就离了场,这个点还能不偏不倚的遇上,定是在学堂里等着了。

 

  “反正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就想顺便找你聊聊。不过好像,今天不太合适了。”王杰希由着他勾着,仍是靠着灯杆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是喻文州先起了步头,拽着他走出了几米远。“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似乎是有人伴着,他走起路来晃得更厉害了,又显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王杰希,我想追你很久了。”他微微闭着眼睛,这样被视为禁忌的话语说出口,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些把握,却毕竟还有很大的概率期望会落空。喻文州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推而求其次,他总是很直接,目的明确。无论是在商海证明自己的价值,还是在眼下表白自己的心意。他抽走王杰希右手上那只自己送过去的羊皮手套,手心贴着手心感受着一点点透过来的暖意。他争取来的,他铺成的路,许是从半年前在荣耀堂会上的第一眼,就奠定了未来的走向。

 

  没有人出声,却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白天还洋溢着热闹喜庆气氛的正月,归到这钟点一样是万籁俱静的夜。王杰希想起几个月前住所跟前的丁字路口被喻文州的轿车拦住了去路,乃至更早一些的时候,六月初八的晚上,他留宿在堂会老屋,刚准备熄了灯去睡,却听得窗外的响动。

 

  王杰希伸手扶在喻文州略显宽阔的脊背上,帮他稳住身形。深吸了口气,似乎想靠着这场不期而至的瑞雪,冻结那些退怯之意。他一句一句,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接过:“那试试?无论结果,总不枉一场相识。”缘来不易,他想起叶秋淡然的眉宇间深藏的悲伤,方士谦临行前有意无意的回避,魏琛抬眼瞅着自己的复杂神色。

 

  这场相遇与相知,没有始作俑者,两方皆是共犯。从开始,一直到结束。当心意相通在言辞摊牌前,旁人还有何可言说?不过是知情者默许水到渠成,平日退避隐瞒着那些不知情的,免了更多的惊扰和变故罢了。

 

 

章四

 

  喻文州对着黄少天,边说一句等十句地聊着自己身上的新鲜八卦,边低头刻着一枚随形章,看似随意地切着一刀又一刀,几把过后一个行楷的“希”字已经初露了端倪。黄少天在一旁不免又吐了一番的酸水:“文州你可别被王杰希骗了啊,我瞅着他的面相总觉得这事儿不靠谱。而且他就像只老狐狸一样狡猾,你知不知道我上次去掉包,差点就失手了,把我吓得心脏病都要犯了。我出道这些年还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失手呢你说他心思重不重,和这样的人在一块儿你还要不要消停了!”

 

  他习以为常地停了手上的活计起身,在躺椅前站定,微微弯腰,把手掌按在黄少天的手背上。轻笑着安抚着自己忠实的副手“没事的,我知道分寸。”黄少天坐起了身,一时像换了个人似地认真地问他“东街的铺子,你准备什么时候空出来?”

 

    喻文州在流言蜚语四起的时候将蓝雨洋行彻底洗牌,又停了和嘉世的合作,甚至大有连东街的铺子都不想要了的架势,倒是西街的新楼成了新的驻地,让他窝在二楼把大半个京城盘算得风生水起。偶尔王杰希过来喝个茶,两人对弈一局,也算各取所需。

 

    这一年蓝雨早早退出了荣耀令的争夺,一心扑在坐稳京城的布匹,粮食等的生意上。甚至还兼并了些个盐庄和粮庄。洋行转型管起了开门七件事。没有联邦政府的默许显是不可能的,五月初的时候,蓝雨把东街的铺子过给了轮回银楼,联邦政府的经济命脉算是终于找到了最强有力的支撑。

 

    随后王杰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兼了一年政府里的差事,方士谦六月初的时候回来帮着打理学堂,据说会在京城逗留挺长一段时间,其他的变化,大约要数喻文州和王杰希频繁地出入政府大楼?有时还能看到叶秋,往那几十层的大理石台阶上挺像那么回事地走下来。总有人春风得意,也有人黯然离去。百花酒楼几番变故终究是撤出了京城寸土寸金的争夺,叶秋感叹偶尔想打打牙祭都没了熟悉的去处,说这话的时候张佳乐在一旁嘲弄他“我哪里都没感受到你的诚意啊。说到底这是谁设的局啊,叶秋你好意思么?”

 

  两载寒暑说快也过得很快,轮回已经在百花酒楼的原址开了新号,张佳乐和肖时钦偶尔路过那个街口还会回头深深地看一眼。

 

  昔年往矣。

 

  这两年已罕见叶秋再有一人一船出航远游的事儿,不过他和嘉世曾经因此埋下的矛盾,到底还是爆发了。叶秋撂下担子走人的时候谁都没通知,根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黄少天听说这事儿后就一溜烟地跑去了王杰希的住所——找喻文州。

 

  王杰希先是和黄少天打过了照面,又继续埋头在他那一叠不知是教案还是文件的泛黄资料里。这两年他住的地方越发得快要找不着可以落脚的地,而喻文州简直可以说是在助纣为虐。黄少天作为方士谦再度离开后,与他们接触最多的人之一表示“往事不要再提,几多不能直视。”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不能交上稳定的女友全是和喻、王两人走太近的错。

 

  哪里都不太对啊,黄二(重音)掌柜。

 

    喻文州还是那一副万事意料之中的样子,他拿了地图往桌上一摊开,把来龙去脉那么一理,黄少天心底就有了数。接着他又提到,王杰希可能在准备年底停课,由高英杰接替他那一部分教学工作,甚至都有了择日卸任校长的打算。喻文州讲给黄少天听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显见这也只是他的揣测,究竟什么时候的事儿,喻文州心里也没底。

 

  他们感情甚笃,事务上无甚交集的地方却一直分得很开。喻文州似是想起来什么事情,搁下了手里的估价单准备和黄少天一同出门,去知会王杰希的时候正看见他写完信,取了那枚随形章沾了印泥,五指并拢小心地捏着上头那一截轻轻一按,清晰的“微草·王杰希”字样跃然纸上。喻文州刻的时候特意选了两种字体,“微草”刻成了长条形的篆体,名字则是随意发挥的行楷。

 

  知己莫如斯。其实这个看似谦和有度,知礼守节的教书先生,比任何人都更有着随心随性又不循常理的风骨。而一旦作出了被认为是正确的决定,他会不遗余力地贯彻,修正其中细小的偏差,审慎而无可挑剔。他心里一动,便推门而入。

 

  黄少天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待喻文州合上门出来时却是披着王杰希的外套和围巾,深青色的简单式样,远不如洋行给喻文州置办的那些个呢子大衣时髦。晚秋时节又正是冷风最钻心入骨的,却就是有人笑得如沐春风。

  

 

 

章五

 

  卢瀚文听见预备铃响的时候人还在教室外面疯得满头是汗,生怕一溜烟跑过去不知会在门口撞上哪个教员,索性脑筋一转,翻窗一个轱辘钻进了教室,可是不凑巧的,外套勾住了固定窗子的锁扣,眼看他就要因为失去重心跌个四脚朝天,正拉了把椅子准备在教室后排靠窗位置坐下的刘小别就伸手把他捞了下来。

 

  卢瀚文惊魂未定,偏要人小鬼大得没事人一样,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蹭脏了的裤腿,一抬头还没来得及“英姿飒爽”一把,就因为看清了刚才捞他的人而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这不是刘小别哥哥么?

 

  等王杰希拿着教案走进教室,就连卢瀚文都坐好了,他低头时看见坐在第一排的柳非眼圈还有点红,但小姑娘仍然深吸了口气,镇定地号令:“起立!礼!”

 

  卢瀚文抬起头时照例左顾右盼了一下,才发现教室里多了许多人。

 

  王杰希把教案搁在讲台上,却并没有打开它。

 

  这一天的清晨王杰希睁开眼时,已经有光线透过纱窗驱散了床头的暗影,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掀开被角轻手轻脚得下了地。床的另一边喻文州还在睡,这几天洋行那边为了应对非常时期所做的准备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他已经连着半个月早出晚归,回到小楼也总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所幸还有这个是绝对安全的居所,又有知心人相伴,喻文州睡得一脸放松,甚至像一个幼童一般微微地蜷起了身躯。

 

  等王杰希收拾停当回到屋里准备换衣服,喻文州恰好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自家恋人线条流畅弧度完美的裸背,换谁都会有些口干舌燥。他也不急着从床上下来,索性跪在床尾伸出手把正低头认真地解着长衫扣子的人圈进了怀里,羽毛一般的亲吻落在背脊的凹陷处,手掌沿着腰线一路往上游走意图不轨得尤其明显,就……在中途被拍开了。

 

喻文州当然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就没再得寸进尺。只是为了补充说明自己“格外的贴心”,他勾下了勉强转过身来的王杰希的脖子,索要了一个有点过于热情的深吻代替早晨的例行问候。等王杰希找回自己凌乱的呼吸,喻文州已经笑眯眯得站到了跟前替他打理起了要穿的衣服。

 

“我们已经看到和正在看到的各类重大事件的变化总是出乎预料,想到这些,我有时候也会倾向于一些主流的意见。但是为了保持住自由的意志,我认为应当明确的一点是:命运是我们行动的半个主宰,而余下的一半归我们自己支配。”

 

他这堂课讲得无拘无束,完全是在自由发挥。渊博的学识和丰富的阅历犹如巨大的水库,却在他的思维与唇齿的碰撞间化为了涓涓的细流倾泻而出,他执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由意志”四个字的板书,就好像魔术师持着他的魔法棒,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子优雅和利落。

 

    “当人们民主的权利被暴政所剥夺,失控的意志就会像洪水淹没原野毁坏树木和房屋;当人们的自由得到认可与伸张,阳光就会洒在齐整的堤坝上,映照着被我们的欢声笑语所支配的国度。”

 

他在走到教室的另一边,又在黑板上写下“民主自由”,他转过身看见卢瀚文清澈的眼神,刘小别因为认真的思索皱起了眉头,许斌认真地记着笔记,乔一帆看着高英杰的背影一脸的了然。

 

    他觉得是时候与众人道别。

 

    “所以总有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他耸了耸肩,表示对大俗即是大雅的无奈。站回了那三尺讲台,伸出右手五指在胸前并拢,苍白的掌心朝着教室里坐着听课的学员,和后排那些三三两两站了起来,和他作出了相同手势的战友。

 

    “为了自由,与荣耀。”

 

    他向高英杰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自己的身边。再度环顾了周围年轻人充满朝气的脸庞,拍了拍高英杰的肩膀。

 

     “要肩负起微草的未来啊。”

 

    喻文州在王杰希的教室外等着,一直到里面终于消停了下来,王杰希落了半身疲惫,踱着步子走出来。他和他肩并肩向教员室走去,却在楼梯的拐角处一脸促狭地问他:“为了自由故?何物皆可抛?”

 

    王杰希没做声,沿着台阶往下走了几步,才转过身,仰视着喻文州,用虔诚而坚定:“为了爱与自由,为了荣耀。”

 

    “嗯,为了荣耀。”

 

    过了些许时候,微草学堂已然恢复了井然的秩序,只是偶尔拿着扫帚打扫门廊的不再是王杰希,换成了个头矮了那么些许的高英杰。

 

 

章六

    

    安文逸走进浴室的时候张新杰刚好洗到一半,依旧是冰冷的水直接淋在身上,浇灭四周的热气一般,好似他一贯的风格——冷静到极致。等把身上的泡沫都冲干净,他会拧干毛巾,然后从脖子到脚踝一丝不苟地用力擦拭一遍,擦干的同时帮助身体回暖。

    他们都没戴眼镜因而看什么都不真切,隔着其他几个龙头蒸腾而出的水蒸气很快盖过了人脸和其他部位。安文逸走到了一个空着的龙头前拧开了冷水阀门,彻头彻脸浇下来的凉意令他霎时一个激灵,他以最快的速度洗完澡,就冲回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的暖气也就一般,安文逸冷得直哆嗦,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自己的柜子。倒是叫已经穿戴好衣服和眼镜的张新杰看见了,皱了皱眉,把自己的浴袍披到了安文逸的身上。

 

    使用过的浴袍带着一点点潮气,更多的是因为紧贴过肌肤而残余在上面的余温。安文逸此时依旧背对着张新杰,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肩头防止浴袍滑脱,他甚至不知道是因为浴袍驱走了身上的寒意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总之此刻他完全忘记了“冷”,于是他很快又有了头绪,顺着张新杰的好意系好了腰带,稳稳地伸出手打开自己的柜门,用干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

 

    他在几十秒的时间里把自己尽可能妥帖地收拾了,才回过身和张新杰道谢。浅浅地躬了躬,带着些被人撞见了狼狈模样的局促,努力把视线集中在张新杰的鼻尖,道了一声谢。

 

    张新杰此刻除了看着他这一连串的举动似乎也没其他什么需要转移注意的状况,何况因为前两天叶秋——现在是叶修的一句话,他甚至去档案室调出了安文逸的资料。两年的军校生涯里,安文逸作为后勤科的学员中规中矩地接受着理论培训和模拟实践。唯一可圈可点的是鉴定考中两次实操获得了优等的认定,但这对以全优的鉴定成绩直接接任霸图军部参谋的张新杰来说并算不上稀奇。叶修是因为这,就指明要他把安文逸调拨过去?

 

   “别勉强。”他循着视线里从发梢落到肩头的那点水迹,想起那次在蓝雨洋行主办的荣耀堂会门口,安文逸在正月清冷的天里跑出了汗,汗水沿着鬓角也像这样落到身上,那时是与他同屋的少年染了急症,在自己赶到后很快得转危为安……

 

    似乎这个人总是冷静地旁观,条理分明地洞悉着事情的走向,在最恰当的时候做出最妥善的处置。冷静通透,客观极了。

 

    安文逸背过身去穿衣服,洗脱少年的身形已经有了分明的肩线。

 

    “叶修来找过你了?”

    “嗯。”

    “也想好了?”

    “我会去。”

 

    发丝依旧淌着水珠,穿好上衣的第一时间他就架上了眼镜,很少有机会在那么近的距离里和张新杰面对面得交谈,或许是因为将要离开的关系……

    也许会拖后腿,也许帮不上太多,和传奇一般的叶修相比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半吊子。当初考进霸图的路是自己选的,而跨出军校的黑色铁门之后,太多未知等待着他,做出选择的仍然是他自己。

    这种彻头彻尾将自己的人生尽在掌握的感觉,不正是他一直以来向往并追求的么?

 

    真实和谎言总是一肩之隔,安文逸太明白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点破。是如叶修的真实姓名摊牌之后,很快就有人察觉“叶秋”另有其人,阴谋和政治永远充满了尔虞我诈,而感情事上,从来没有对错。安文逸没料到的是机会来得那么快,踩在刻度精密的纵轴线上,他甚至开始在心里读秒。

 

    “伍”

    “实践出真知,能早一点创造价值也是好事。”张新杰回收了自己的浴袍,转身锁上了自己的柜子。

    “肆”

     秦牧云和白言飞提着澡盆子走了进来,和张新杰打了招呼。

    “叁”

     安文逸套上外裤,提了口气,把皮扣往里收了一格。

    “貳”

    他把湿漉漉的额发全部捋到了后脑勺,露出额头以后的五官在潮湿的空气里有种稚气未脱的美感。

    “壹”

    张新杰穿好了鞋,从长凳上起身。正准备离开,却被唤住。

    “零”

   “前辈。”

    安文逸向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危机四伏,萌芽新生。

    

终章

 

    联邦二十九年,仍然沿用君主立宪的帝国那边旧王退位,新王登基。短视而蛮横的新王接手了被通货膨胀和国内局势两面夹击的大片王土,此时东边“联邦政府”自治管理下的人们却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于是新王脑门一拍。还联什么邦?一纸文书“远交近攻”改成“殖民统治”,派了半数的军队,只说了一句:“如遇抵抗,武力镇压。”

 

    还没等到议会的最终决议生效,东边的政府大楼里就得了消息。冯宪君在圆桌的最里端不断地擦着汗,却见平日里为了那一点政府扶持争夺得水深火热的主事儿一团和气地挨个坐下,韩文清,周泽楷,张佳乐,喻文州,王杰希……都是现任或者历任霸图军校、轮回银楼、百花酒楼、蓝雨洋行、微草学堂的各位主事,叶修进来的时候随手就拉开了冯宪君对面的座椅——最远,也是最直接的距离。

 

    叶秋和方士谦在帝都首府汇总递出的简报被挨个分发到了桌前,喻文州好笑地看着面前一字不落的议会决议草案,就差一个签章便可被生效,和坐在他边上的王杰希嘀咕了一句:“没想到老方那么可怕啊……”王杰希却抬头瞥了眼叶修。

 

    在还没有人开始察觉的时局之初,叶修又是如何预料到这些的?

 

    唯有不多的人知道,叶修曾托付时常云游在外的方士谦遍寻一个失了音讯的故友的下落,又因为和方士谦的关系,这不多的知情人里,显然也有王杰希。只是在统治着大半个世界的帝国寻找一个失踪之人的音讯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叶修愣是一年又一年持续地将搜集到的零散的信息拼凑着,从未想过要放弃。此时王杰希隐隐觉得事件的发展散发着一种诡异的违和感。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喻文州有着明显安抚意味的笑容。

 

    “总之,还挺好玩的。”

    喻文州的胆色放在哪儿都好似团队里的一剂催化剂,他总是用着自己的手段或推波助澜,或引导时局,而最终,他们终于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帝国走上的剑拔弩张的终途。

 

 

    嘉世的洋楼窜出火光的时候叶修只是抱着手臂远远地在几尺开外的空地上站没站样地杵着,苏沐橙在他身后,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她姣好的脸庞。等到在西街作着应对戒严的最后部署的喻文州和王杰希赶到时,阳台上的石膏柱早已被熏黑,整栋楼在“劈啪”、“劈啪”的响动里燃烧着。不消片刻木质的横梁果然支撑不住,二层轰然倒塌。叶修在巨大的声响里背过身去,点燃了烟杆,拉着苏沐橙,渐渐走远。

 

    王杰希看着叶修的背影,不免有些惆怅。昔日的嘉世舶运一夕之间沦为断瓦残垣,一不留神被随风扩散的烟尘呛到了,好一阵咳嗽。喻文州便拉着王杰希也向外退了几步,等到离得远了,替王杰希拍了两下,这才缓过劲来。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发现喻文州身杆挺得很直,眼里跃动着火苗,心下一动,便伸开五指包裹住喻文州攥起的拳头。原本在这混乱而动荡的时局里,每个人都打算着自己的小九九,然后家国自由横在前路上,退无可退的时候,便唯有挺身而出。

 

    喻文州发现王杰希耳边一根白发很是扎眼,伸手就扯。

    “嘶,干嘛呢?”

    “王校长日理万机,这都快两鬓斑白了。”

    “你眼睛有点尖。”他侧过头去看了眼喻文州,牵着他转身也朝外走去。

    “是我对你总很上心呐。”

    “也很直接。” 王杰希叹了口气,兴许是宛如一席深红色幕布的大火映衬着他脸颊也沾染上些许红光,他有些无奈地接口道:“也太直接了。”

    喻文州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凑在王杰希耳边又说:“管他呢,我们回家。”

 

    数月后,原本的联邦自治政府发表了反殖民统治的公告,同时颁布了独立宣言。原本安逸的生活被彻底打乱,抵抗伴随着枪响,这片热土上的人们保守而恋旧,纷纷拿起了武器。轮回银楼成为了强大的资金保障,霸图军校派出了最出色的将士,蓝雨洋行和微草学堂保证着后方的供给,兴欣,则很难给他们下确切的定义,在叶修的安排下,几乎处处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犹记得清风拂面,三两少年,红墙绿瓦,水波潋滟。

     却梦见火光滔天,大洋以东,九州热土,荣耀不灭。


~fin~

西风有一张正直脸,不怕屏蔽。(笑)

非常,非常,非常感谢深草的应援~ 以及,你是我家灯笼的女神你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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